这半个世纪以来,能迅速发展起来的国家,基本都符合一些比较泛的规律。
比如东亚+东南亚国家,有稳定的社会环境和劳动力资源,又因为身处美苏冷战前线,有大国的资金和技术扶持,发展速度很快。
至于南美洲、非洲的一些海岸国家,虽然定位成市场倾销地和原料出口国,总归在国际贸易上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,磕磕碰碰迈进现代化也没问题。
最糟糕的是像卢旺达这种国家,你甚至要在世界地图上拿着放大镜寻找一番,才能勉强看到它是一个位于东非的内陆国家,国土面积只有2.6万平方公里,是非洲大陆第四小的国家。
虽然被称为非洲小瑞士,山丘林立,对发达国家来说,这些优美风景属于锦上添花,但对于一个贫瘠的发展中国家来说,意味着基建难度大幅提高,意味着可耕种的平原面积少,农牧业要发展起来十分艰难,意味着很难养活多少人口,卢旺达直到2009年才突破一千万人口,被联合国定义为最不发达的国家之一。
这片国土的缺陷当然不止于此,内陆国首先被排除在国际海运的门槛之外,最致命的是资源贫瘠,卢旺达国境内没有多少具备价值的稀有矿产,意味着初始资本的积累难度成倍提升。
如果说上面的自然条件还只是外因,相信人定胜天可以解决一切,那困扰卢旺达过去一百年来的最大问题,是特别严重的种族矛盾。
卢旺达一共有三个族群,胡图、图西和特瓦,三族的人口比例悬殊,分别占85%,14%和1%。
特瓦族没有存在感,这里我就不怎么提了,胡图族的人口最多,最初这个名字代表仆人和奴仆的意思,而图西族代表精英阶层,从中央到地方统治,基本掌握在图西族的手里,这就是典型的二八分配。
起初他们是没什么矛盾的,族群身份的概念一直比较模糊,当时也没有身份证来辨认,反正大家生活在同一片土地,说同一种语言,信仰同一种宗教,互相混居通婚得十分融洽,更简单的区分是,只要拥有足够多的财富,那就是图西族,从地主阶层滑落到佃农那就是胡图族。
当德国殖民者进入卢旺达后,一切都不一样了。
一个和睦稳定的国家不利于殖民统治,因此如何分化、拉拢一派成为自己的忠实牧羊犬,然后管理另一批庞大羊群,就挺考验殖民者的御民智慧了。
他们先是引入「含米特理论」,从思想根源给卢旺达人下定义:
所有撒哈拉以南的非洲黑人都是低劣族群,是不可能创造出繁荣文明的,得依靠欧洲白种人的近亲,也就是含米特人,要在含米特人的带领下东非才有希望。而这些含米特人生活在撒哈拉以北,是黑皮肤的欧洲人,不过他们的皮肤稍微白一点,五官精巧,个头也高瘦,相信大家都能区分。
卢旺达百姓互相瞧了瞧,人数较少、财富较多的图西族刚好符合含米特人的所有外观特征,原来图西族才是外来种族,而胡图族人普遍圆脸、个头矮还特别黑,是地道的本土非洲人,属于天生被奴役的命。
在这种怪异理论的影响下,加上图西人本来就是统治阶层,因此整个国家形成了一个等级森严的金字塔结构:位于最顶端的是欧洲殖民者,有责任和义务教化落后的卢旺达人,处在中间管理层的是图西族,而最底层被奴役的是胡图族。
如果仅仅是阶级分层,对原有的社会体系其实不会造成多少冲击,但殖民者的统治需求是为了吸血,是要榨干这个国家的财产,因此图西族人只能采取许多压迫手段来管理国家,图西和胡图族的矛盾也开始加深,看对方越来越不顺眼。
一战结束后,德国战败投降,将卢旺达交给了比利时,结束在这片土地的34年统治。
比利时的专业性体现出来了,它对卢旺达的殖民事业开展新的改革:
先是大幅削弱国王的权力,让行政机构和军事体制完全图西化,殖民者可以间接控制地方首领,彻底架空卢旺达王室;
进行大范围的人口普查,然后对卢旺达的百姓进行颅骨测量,皮肤偏白的高瘦黑人,或者拥有10头牛以上的人被称为图西人;
最后实行教育分层改革,只有图西人才能接受「最高等」的精英教育,用法语教学,而胡图人接受普通的教育,用的还是本土非洲语言。
就这样,政治体系改革,族群身份明确划分,大家说着不一样的语言,接受不同的教育,图西和胡图的模糊边界被慢慢固化,群体之间从理论上已经无法自由流动了。
胡图族被压迫、被歧视的后果是,将所有怨恨都对准图西族,隐忍不发。
二战后,民族独立运动的浪潮席卷整个非洲,卢旺达内部也变得风起云涌,比利时开始更加慎重地判断形势。
图西人自从掌权后,开始变得不安分,图西王室总希望减轻殖民统治的压迫,让卢旺达走向一个真正独立;胡图人也整天嚷嚷,他们要摆脱白人和图西人的双重压榨。
真正影响局势走向的原因只有一条,那就是胡图族的人口实在太多了,比利时感觉自己快要压不住这股躁动力量,只好审时度势,将自己定位成调解矛盾的中间人。
比利时人一边支持胡图人的政治诉求,说图西人的封建统治违反了民主自由,一边批评图西人的不懂事,将肉汤都吃了,连汤渣都不留一点给胡图人。
就这样,图西族的声誉变得十分糟糕,变成了维护君主专制的腐朽群体,而胡图族和比利时是追求民主自由的反专制力量,是正义的一方,他们要平权,要拿回属于自己的利益。
图西王室嫌不够热闹,给自己挖了一个棺材大小的土坑,拒绝胡图族的平权要求,并公开发表声明:
「事实是,我们(图西)与他们(胡图)之间的关系,长久以来建立在农奴身份的基础之上,因而,我们和他们之间不存在任何兄弟情谊的基础。
既然我们的国王征服了胡图人的国家,杀死了他们那些微不足道的君主,那现在他们怎么能够希望成为我们的兄弟呢?」
最后一块反专制的拼图终于被补上了。
1959年,在比利时的暗中支持下,大义凛然的胡图人推翻了图西王室,同时展开第一次种族屠杀,砍死数万名图西人,有十多万图西人被迫流亡国外。
卢旺达的现任总统卡加梅就在这批流亡队伍里,而且他的家族和卢旺达王室有亲密的血缘关系,是胡图人的重点关照对象。
当时只有两岁的卡加梅原本已经难逃一劫,是因为头发上绑着一个项链串珠,被人当成女孩才侥幸躲避追杀,最后一家人顺利躲进了邻国乌干达,过着低调的难民生活。
自此,卢旺达迎来胡图族掌权的时代,翻身成为主人后,他们做的第一件事是残忍报复,开始了新一轮民族压迫政策。从1963年到1973年,卢旺达先后发生3次严重的种族屠杀,死伤逃亡的图西难民不计其数。
大概是看不下去这种在历史车轮下反复碾压的民族惨状,胡图族内部的温和派发起了军事政变,推翻前任政权,建立起卢旺达第二共和国,领导者变成了温和派领袖哈比亚利马纳。
马纳上台后,虽然他也曾想过缓解国内的民族矛盾,不过面临着许多压力,比如胡图族的强硬派一直在背后虎视眈眈,时刻抓自己的辫子,比如高度集权的封建管理模式,只是做个空泛样子罢了,这种金字塔体制下不可能改变图西人的社会地位,以至于在政府部门任职的图西人也没有几个。
另一边,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卡加梅,在乌干达的一处难民营学校里完成小学教育后,由于父亲的死和好友下落不明,他的脾气变得易怒,学习一落千丈,整天和歧视自己的乌干达人打架,最后遭到了学校退学。
身为图西贵族的后代,卡加梅每次回到卢旺达都会小心翼翼,他一方面了解国内各地的民生动态,一方面也结识了许多新朋友。
后来他才知道,原来自己那个失散多年的好友加入了「人民抵抗军」,这是一个乌干达反政府武装,抵抗军的领导人叫穆塞维尼。
卡加梅在好友的引荐下,得到了穆塞维尼的赏识,很快他就加入到抵抗军的队伍里。
他加入的初衷很简单,既然乌干达当局在迫害卢旺达难民,那就推翻好了,另一方面,卡加梅也希望学习一些作战经验,等到时机成熟,自己再率领难民返回卢旺达,和胡图族掌控的卢旺达政府军展开作战。
卡加梅注定是干大事的人,他头脑敏锐,十分擅长收集情报,很快就进入到穆塞韦尼的决策圈里。
1986年,抵抗军凭借1.4万人的兵力顺利攻占乌干达首都坎帕拉,组成了新政府,由穆塞韦尼就任总统,而卡加梅也担任乌干达军事情报部门的首长。
坐在这个位置上,卡加梅拥有了更多权力,他在军队里一点点提拔自己的心腹,暗中编织出一套隐秘的人际网络,随时酝酿着该如何反攻卢旺达。
只可惜,卡加梅担当邻国政府高层官员的事,被卢旺达总统哈比亚利马纳知道了,基于「我邻国的下属不能是我的敌人」的心态,卢旺达总统进行了一番谴责和警告后,卡加梅和好友顺利被解雇了,但这不影响他们继续在暗中发挥自己的影响力。
卡加梅加入到一个叫「爱国阵线」的游击队组织,成员全都由卢旺达难民组成,好友也很快成为这个组织的领导人,两人一起并肩作战。
卡加梅作为智囊,他深知现在的「爱国阵线」还很弱小,根本没有实力和卢旺达当局硬碰硬,也是这时期,他主动研究起《毛选》的思想理论,剖析了中国的近代革命模式,最后决定走「农村包围城市」的战略,等待最佳的时机成熟。
此时已经来到1987年。
由于国际咖啡价格大跌,严重冲击到卢旺达的脆弱农业经济,加上东欧剧变导致的新一轮民主化浪潮,卢旺达国内的反对声音越来越多,总统哈比亚利马纳急得茶饭不思。
在内部做了一番思想工作后,马纳决定煽动胡图族的民族主义情绪,时刻渲染境外的「爱国阵线」有多么强悍凶狠,灌输图西人要攻打回来的假象。
他还拉着法国总统密特朗的手关上房间大吐苦水,说自己这些年来管理国家有多么艰难,卢旺达已经处于内忧外患的境地了,老哥不是想要重塑法非关系、巩固法国在非洲的利益吗,我们卢旺达愿意成为法国在非洲的「样板国」,只要法国肯提携我们就行。
密特朗一听,觉得这事可行,于是在1990年6月召开的16届法非首领大会上,密特朗展开了一个著名演讲:「法国将一如既往资助非洲,但我们会对威权体制有所保留,而对致力走向民主的国家竭诚以待。」
此时的「爱国阵线」和卢旺达政府已经剑拔弩张,但卡加梅还在美国的陆军指挥参谋学院就读,当他得知自己的好友已经按捺不住,率领一支四千人的部队攻打卢旺达东北部的一处岗哨,并迅速向南推进60公里时,就知道要坏事,行动实在太仓促了。
更让他郁闷的是,自己的好友身为最高首领,却在军事行动后的第三天就中弹身亡,导致「爱国阵线」群龙无首。
法国方面也找到理由干涉局势,外籍军团和海军炮兵开始痛揍「爱国阵线」,反抗军被打得节节败退,这让卡加梅火急火燎地赶回非洲,直接接过部队的指挥权。
可这么一番闹腾下来,部队人数已经不足两千人了。当机立断,他带领部队躲进卢旺达东北部的山区打起了游击战,彻底潜伏起来,谋定而后动。
几个月后,卡加梅率领游击队偷袭西北部的省府城市鲁亨盖里,并在政府军反应过来时,立即撤回到树林里隐藏起来。
整整一年时间,卡加梅领悟到游击战的精髓,他们边打边跑,让政府军到处灭火,疲于奔命自顾不暇。
1992年6月,卢旺达政府打累,希望大家能停战,然后由国内党派一起组成联合政府。卡加梅听闻后宣布停火,在坦桑尼亚和卢旺达政府展开协商。
也是这时候,胡图族的激进派人士开始策划对图西族人的大屠杀,卡加梅听了后大怒,他终于动真格了,暂停和平谈话,继续发起大规模军事行动,很快占领了卢旺达的北部区域。
在血与火的沐浴中,他领导的「爱国阵线」越战越勇,哪怕面对卢法联军也能正面击垮,反手控制了更多土地,这叫以战养战。
法国方面大概也没料到「爱国阵线」这么难搞,最后还是决定调停,于1993年8月让卢旺达政府和「爱国阵线」签订《阿鲁沙协议》,内战自此结束。
这份协议的主要内容是:卢旺达政府允许「爱国阵线」的成员加入进来,一起组建联合政府和政府军,由联合国维护部队确保新政府的顺利运作,位于首都的国会大厦分给「爱国阵线」作为办公地点。
看似皆大欢喜的和谈协议,还是引起了胡图族激进派的强烈反对,一致认为总统太软弱了。
他们的反对理由也很充分,和谈只是表象,因为过去几十年来,自己这边砍了这么多图西人,两族的种族矛盾已经严重到无法弥合。
一旦图西人参与到卢旺达的政权当中,就会夺走国家大权,到时候胡图族(尤其他们这些激进的民族主义者)肯定会遭到恐怖清算,因此他们才拒绝一切形式的和谈,不服就干。
此时,一个关键的搅局者站了出来,那就是卢旺达的首富卡布加,他为了破坏两族的合作关系,继续推动针对图西族的大屠杀。
早在几年前,他就暗中资助了一个胡图族的极端组织,并让各地的极端民兵组织自行囤积武器。
这些民兵囤积得最多的武器,是一种专门用来砍椰子和香蕉的「砍椰刀」,他们以进口农用刀具的名义,瞒着中国厂商进口了50万把廉价砍刀。
另一边,卢旺达首富也创建了胡图族的官方电台RTLM,宣扬胡图人至上主义,在电影《卢旺达饭店》开头出现的一段广播,就是来自官方电台RTLM:
「亲爱的听众们,当人们问我为什么讨厌所有的图西族人时,我说,去看看我们的历史吧,图西族曾通敌比利时殖民者,他们强占我们胡图族的土地,用鞭子抽我们。
现在这些图西族反叛分子,他们又回来了。他们如同蟑螂,他们是杀人犯,卢旺达是我们胡图族的领地,我们才是主人,他们则是少数叛国者和侵略者,我们要粉碎他们的横行。」
民族矛盾空前高涨,一根导火索足以引燃。
1994年4月6日,是卢旺达民主选举的前夕,总统哈比亚利马纳乘坐的飞机在首都上空突然被导弹击落,无人生还。
全国轰动,舆情狂啸。
法国情报机构第一时间的判断是:卢旺达总统养蛊反噬,坠机属于胡图族极端分子蓄谋已久的计划。
然而到了第二天,法国驻卢旺达大使宣称,袭击者来自「卢旺达爱国阵线」,这更加符合胡图族的宣传需要。
当晚八点,官方广播电台反复播报「图西族杀了卢旺达总统」,全面煽动族人的仇恨心理。
很快,由胡图族士兵组成的总统卫队,杀死了数百名胡图族温和派人士,其中就包括卢旺达女总理。
之后,残忍的大屠杀运动蔓延到卢旺达各个地区,暴徒们一边高声歌唱,一边拿起砍刀和农具破门而入,不分男女老少,见人就砍。
4月7日,卡加梅向联合国维和部队提出警告,如果他们不采取行动阻止这场屠杀,「爱国阵线」将立即发动内战拯救族人。
联合国安理会错判了时局变化,只在卢旺达保留270人,并且几乎所有的维护部队都忙着撤走自己的国家人员,背后透露出来的不干涉举动,纵容了胡图族人的肆无忌惮行为。
国际媒体和舆论完全失声,美国在经历了索马里行动失败后,对这起大屠杀没有丝毫干预,甚至阻止联合国的增兵计划,毕竟卢旺达没有石油和矿产资源,更不是什么战略要地,不符合「美国利益」;
法国当局同样保持沉默,因为他们一直以来都在训练胡图民兵组织,还提供大量军火,在大屠杀这件事发生后,自己无论如何也洗不白,干脆装不知道好了。
法国历史学家杜克雷尔在2021年发布了《法国、卢旺达和图西族种族灭绝》的调查报告,明确指出:
「法国盲目地支持一个腐败、暴力、种族主义政权,时任法国总统密特朗与胡图族总统的私人关系,致使法国满足了后者的所有军备需要。」
整个大屠杀期间,有一半的参与者是没有任何犯罪记录的普通平民,他们听闻杀死图西族能分到农庄后,直接抄起农具闯进邻居家里,将曾经的友邻乱棍打死。
有的图西人会跪地求饶,希望暴徒能一枪打死自己,而不要被棍棒砍刀折磨得痛不欲生。
几年后,一位图西族官员说了这样一番话:「当纳粹德国屠杀犹太人时,警察将犹太人带离他们的住所,押运到偏僻的荒野,秘密将其处决。而在卢旺达,政府并不动手杀人,他们只是动员大众,真正动手杀死你的人是你的邻居。」
行凶者一边屠杀,一边将尸体集中掩埋,但运送垃圾的卡车已经严重超载,更多的尸体在未来数周内随便抛弃,任其腐化。
河面也都漂满了浮尸,甚至在维多利亚湖形成一个暗礁,里面被打捞出4万具沉尸。
整整100天内,有80-100万人惨死,绝大部分是图西族人,总遇难人数占卢旺达的总人口1/9,还有25万-50万女性遭到强暴。
邻国布隆迪也引发了种族大屠杀,死亡人数在20万人。
如果不是「爱国阵线」及时占领了首都基加利,逼迫临时政府停止大屠杀行为,恐怕这个死亡数字还会继续飙升。
疯狂的夜逐渐落下帷幕,大屠杀结束了,原政府下台,极端暴徒连夜逃亡,爱国阵线顺利接管国家,好像一切都结束了,然而留给卡加梅的是这样一个地狱开局:
图西族人伤亡惨重,还有几百万胡图族人也逃离卢旺达,因为都怕留在国内被清算,国内的民族矛盾变得血腥可怖,惊弓之鸟,比起大屠杀前,卢旺达失去了40%的人口;
国际舆论没有站在「爱国阵营」这一边,认为卡加梅发起内战激化了矛盾,是在粗暴干涉,国际社会不承认一个军政独裁政府,停止所有的国际资金援助;
民生潦倒,大量基础设施、居民楼被破坏,企业成批量倒闭,农耕作物荒废,植被生态被严重破坏,尸体遍布瘟疫横行,许多人往往躲过大屠杀,却没有躲过瘟疫……
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,这个国家已经没有任何希望可言。
卡加梅在担任卢旺达的三军统帅后,兼任副总统和国防部长,成为了国家的实际领导人,面对这种地狱难度的开局,他展开了一系列相当有魄力的改革。
先是推行民族和解政策,执行「重和解、轻处罚」的原则,在全国启用了数万个传统的村级法庭,由全体村民组成「人民法官」来审判大屠杀的罪犯。
罪犯需要诚恳忏悔,并积极赔偿寻求被害者家属的谅解,同时还得参与一段时间的社会劳动来赎罪,一点点修复两族的裂痕。
接着修改宪法,取消身份证登记的部族标记,淡化族群色彩,从此卢旺达不再区分胡图族或者图西族,每个人都是「卢旺达人」,成功塑造了卢旺达的国家概念,这一步可以说相当重要。
大刀阔斧的民族政策改革,注定需要用很长的时间来捋平伤痕,而对卢旺达来说已经是一个全新的开始了,只是卢旺达的未来又该走向哪里?
非洲有无数大大小小的国家,常年战乱频繁,军阀割据,哪怕有大量珍稀的矿产资源,也苦于生产力薄弱,沦为最初期的原料出口国,还被贴上各种标签,比如胡椒海岸、象牙海岸和黄金海岸……
科特迪瓦出产的可可,占到全世界份额的95%,但这个国家的工人,不懂得如何加工成巧克力,甚至都不知道可可豆的用途是什么。百姓只需要负责挖矿、种经济作物,最后赚点微薄人工费就可以了,无法攫取商品的高附加值。
通过层层剥削,许多非洲资源出口国人均日收入低于1美元,对当地人的生活没有丝毫改善,贫富差距也更严重,穷的越穷,富的越富。
正如法国政坛流行的那句话:「如果没有非洲,法国就是第三世界国家。」
卢旺达更加弱势的一点是,它的国土没有多少值钱矿产,连沦为原料出口国的资格都不够,要人没人,要技术没技术,要土地也没土地,「可持续发展」对这个国家来说十分难。
卡加梅颠沛流离的这些年,逐渐看清西方国家在卢旺达施加的那一套标准民主模板路线,对带领这个国家走出深渊地狱没有一丝一毫的帮助,西方道路是完全行不通的。
他也对非洲本土国家的改革很失望:「这些非洲领导人们占着高位,却没有对他们的人民做出正确的事,腐败的他们甚至连什么对人民好都不知道。」
于是从1995年开始,卡加梅多次到访中国、新加坡和泰国,向许多国外专家取经学习。
他对中国的正面评价很高,认为中国对非洲国家的援助不是单纯的金钱援助,而是创建互惠互利的贸易关系。最重要的是,中国从不干预非洲内部事务,也不会通过高额的关税来阻止非洲产品进入全球市场。
2000年4月,卡加梅正式就任卢旺达总统,制定了一份《2020年远景规划》,目标是:到2020年,卢旺达由极为贫困的国家转型为中等收入国家(人均年收入达到1240美元)。
他结合国内现状,认真抄起各国的优秀经验,其中就包括中国。
首先在治军方面,卢旺达购买中国军队的武器装备,照搬中国军队的规章制度,还向中国派出大量军事留学生,虚心接受中国军人的指导和训练。
在经济层面,彻底改革土地制度,建立产权登记数字化,简化税收制度和监管,加强纳税合规性;
在农业领域,卢旺达邀请中国农业专家展开技术培训,学种植水稻和旱稻等现代农业,还进口了一批高产优质的种子;
在基建方面,卢旺达的公路有90%由中国援建,修建长度超过1200公里,其它的援建项目包括学校、医院、体育场和外交部大楼等等,卢旺达则向中国出口矿产和农产品。
在教育方面,卢旺达的教育支出占比达到每年预算的17%,并且学习中国模式,将小学6年和初中3年纳入义务教育阶段,后来连高中教育也纳入进来,推行12年免费公立教育。
最关键的还是男女平权,卢旺达成功打破了非洲大陆对女性的长期封建思想桎梏,在卢旺达的政府系统里,女公务员数量占到60%,女部长数量是40%,在下议院里拥有56%的女性席位,位居世界最高值。
当然,卢旺达政府的最重要一项改革,是全力发展服务业+金融业。
2007年,卡加梅前往新加坡学习,终于知道这片弹丸之地能立足于国际社会的重要原因,回国后决定照搬新加坡模式,展开了新调整。
首当其冲的是环境和卫生改革。
卢旺达是非洲最早实行禁塑令的国家,游客到访卢旺达后,留下的最深刻印象是特别干净整洁。
这主要归功于卢旺达人的环保意识,不会乱丢垃圾,每个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六早上,全国停业,车辆停驶。
绝大部分城乡居民走上街头清扫垃圾、修补道路、疏通渠道和植树造林,这就是卢旺达的传统节日「乌姆干达」。
在卫生条件有了明显改善后,疟疾、肺炎和艾滋病的传染率、死亡率大幅降低,产妇和新生儿的破伤风完全杜绝。
自1990年起,卢旺达人的平均寿命从48岁增加到66岁,5岁以下孩童的死亡率从千分之152降到42。
其次是治安。
比起周围的一些国家,卢旺达的治安十分好,交警24小时执勤,不会出现警察拦车敲诈,摊贩坑骗外国人的现象。
在《2017世界最安全国家及目的地》排行榜里,卢旺达在全球排名第九,是唯一排名前十的非洲国家;在《2019全球法律与秩序》的排行里,卢旺达是非洲第二安全国家,全球排名第36位。
当城市面貌焕然一新,卫生干净整洁,国民素质提高,治安秩序良好时,直接带动卢旺达的旅游业发展,成为新的经济支柱之一。
另一个重要调整是营商环境。
卢旺达几乎全方位对标新加坡,要打造属于非洲的「新加坡」,但想要吸引外资,营造良好的营商环境,必须先整治贪污腐败。
卢旺达政府要求全国的4000多名公职人员每年准时申报财产,并且严惩瞒报和贪污行为,卡加梅本人也以身作则,所有资产总额和增额对外公示,身边没有一个亲属在政府和大公司里。
透明国际在2021年1月公布了《2020年各国清廉指数排行榜》,卢旺达在非洲国家中排名第4位,在全球180个国家中位列第49位;而在《2020年法治指数》的排名里,卢旺达在东非排名第一,在全球排名第37位。
此外,卢旺达政府在吸引外资的政策中相当自由,取消行业的投资限制和股权限制,企业申请注册24小时内获批,因此在《全球创业容易度》排名里,卢旺达位列第8名。
世界银行发布的《2020年营商环境报告》显示,卢旺达营商环境在全球排名第38位,是前50名中唯一的低收入国家。
卡加梅担任总统期间,卢旺达的经济有了高速增长(当然也因为基数低),过去20年,卢旺达的年均GDP增长8%,人均GDP由2000年的254美元,上升到2021年822美元。
文章聊到这里,基本总结了卢旺达能迅速发展起来的原因,但还不够完整,因为有一些重点藏在了宏观数据里。
比如一个很现实的灵魂疑问,卡加梅执政二十几年,卢旺达的经济和社会面貌日新月异,这背后必须得付出大量代价,要么金钱,要么是国家资源和区域利益,总要有等价交换。
所以,卢旺达改革的资金从哪里来的?
除了正常税收外,有一部分来源于国际社会的援助金,还有一部分贷款来自世界银行、非洲开发银行和法国发展署。
卡加梅在2009年发表的一篇文章中指出,卢旺达接受外国资金的目的,是希望能最终能摆脱外援,使卢旺达能和其他国家获得更加公平的贸易条件。
德国是卢旺达的初代目殖民者,是种族矛盾的直接推手,真要追究起大屠杀的根源,德国的责任无可推卸。
在大屠杀事件发生后,卢旺达也指控法国是参与者之一,并在2006年双方还展开了激烈辩驳,导致两国断交3年。
但如今卢法两国的关系恢复正常,马克龙甚至亲自到访卢旺达,亲口承认「法国对1994年发生的卢旺达大屠杀负有责任」。
2013年,德国政府也恢复2.7亿美元的对卢援助,并在2017年宣布未来3年继续向卢提供8100万欧元援助。
2006年,卢旺达纳入到美国「千禧年挑战账户」援助计划里,每年可以获得5000万美元的援助,克林顿和小布什都曾先后访问卢旺达;2015年1月,美国通过国际开发署向卢旺达提供1.08亿美元发的展援助,两年后,继续提供8608万美元援助卢旺达的儿童教育水平。
卢旺达还在2009年加入英联邦,成为第54个成员国,所有公立小学四年级全采用英语授课。
英国跟着投桃报李,从2003至2013年,对卢援助累计3.8亿英镑,2015年两国签署价值3050万英镑的援助协定,2016年英国向卢提供2350万英镑援款,2017年承诺未来两年投入1.7亿美元推动卢的减贫战略。
2021年,中国提供给卢旺达6000万美元的援助,当然最大的援助项目还是基建,中国企业几乎投入到卢旺达的全产业链建设里。
2007年,卢旺达加入东非共同体,之后陆续加入东南非共同市场、中部非洲国家经济共同体和非洲大陆自由贸易区,吸引了80多家外企在卢旺达的首都投资创业。
卢旺达和周边的国家,比如刚果、乌干达、布隆迪等经常会有矛盾,最终大家都能和平共处。
这里体现了卡加梅在国际政治舞台上的长袖善舞,他既保持对大屠杀凶手的追究权利,也懂得在国际上多交朋友少结仇家的原则,和国际上的绝大多数国家都相处得不错。
只是国际援助资金的背后往往都夹带着许多政治诉求,比如美国的「千禧年计划」,各国际银行的贷款抵押条件等等,这些资金短期内或许可以解燃眉之急,长远来看依然是一颗颗深埋在社会毛细血管里的深雷。
当然,现阶段卢旺达已经面临许多无法避免的现实问题,比如能源严重依赖进口,贸易逆差加剧,而化肥和燃料成本的飙升又导致农业经济重创。
还有一组数据是,直到2019年,卢旺达的贫困率仍然达到三分之一,有许多人仍然生活在贫困线以下,长远的脱贫目标依然任重道远。
因此卢旺达虽然属于中国的「学生」,但没必要吹捧它的经济神话,我们看待卢旺达的成就应该更实事求是。
在卡加梅掌舵的这28年里,能结束内战,消弭种族矛盾,拉来无数国际援助,将卢旺达从一个伤痕累累生灵涂炭的泥潭里拉出来,改造成非洲最清廉的安全国度,已经相当不容易了。
虽然这个国家还很贫穷,还得小心翼翼地在国际舞台上立足,却已经拥有属于自己的体面干净,拥有一份朝气和蓬勃。
这是一个关于希望和改变的故事,真心祝贺他们。